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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城市的沼氣

  她從郵局出來,手上拿著個中型左右的包裹,是去提領了包裹吧。她兩手懷抱,包裹用淺褐色的光滑防油紙緊緊包覆著,防油紙外一層又用麻繩繞了包裹四面各兩圈,看起來包得很緊,不過包裹感覺起來沒想像中的重,踮了踮重量,「比想像中輕多了。」她一邊想著,一邊擠出人潮、離開郵局。
  她神色看起來有些不安,擠出郵局的人潮之後就轉入書局旁的小巷子中,逕自往巷子的最深處走去。在外人看來也許有些奇怪,她安靜的不惹人注意,保持著最原始的姿態,但她知道哪裡是她生活的所在,哪裡是她該吐氣、吸氣的土地,不是這裡。她想。不是這個沼氣太多的城市。
  
  這個城市總是緩緩的吐露著沼氣。
  
  母親曾經說過,「雖然那裡的人都知道,但不會有人告訴妳。」離開家鄉時她還是不願意相信,現在她相信了。怎麼勞動也不會形成水珠的黏膩汗滴、虛華空洞的霓虹燈、總是令人想咳嗽的空氣還有川流不息的車水馬龍。
  城市會形成沼氣的原因,她其實很小的時候就在破舊的、二姐用過的課本裡讀到過,「這個盆地,在幾百萬年以前,是一座湖。」湖通過了歲月製造出來的缺口,讓湖水流往了大海,漸漸的失去了湖的面貌、成為了泥濘的土地。雨仍然持續下著,幾百萬年來如此。但隨著湖水和時間的遠去,湖底的沼氣散發而出,讓人們必須帶著氧氣筒和演化出鰓來生活。
  城市之所以稱之為城市的原因,在字典裡是這麼說的,「街道繁榮、人口集中,具有固定範圍及設施的區域。」多麼簡單明瞭。只是當城市裡的建築物不斷的興建起來,那接壤雲端般高聳的大樓彷彿要把幾百萬年前的天然缺口給補滿,成為封閉性、抽象性的湖。這幾百萬年前的沼氣是當時的土地產生出來的,抑或是人們重新裝填製造的,或者,這裡經過了幾百萬年來,始終是一座湖。
  她回到了巷弄內,首先必須離開主要道路和摩天大樓,在書局旁必須右轉,此時就能看見了灰暗、數量驚人的龐大粗糙公寓大樓群體,有如凋零的史前生物般。經過那裡走到底之後必須左轉,左轉之後穿過公園,她就能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巷弄內。在有點破舊的四層公寓外,她在紅色的斑駁鐵門前停下腳步,掏出了有點被磨損的前端發黃鑰匙,插入鑰匙隨著手腕的轉動,鑰匙在鑰匙孔裡發出單調的機械聲響,似乎因為老舊開闔的緣故,有點不是這麼順利輕鬆。
  「幸運的是,」那天搬到這個城市時,母親和她站在老舊公寓底下的門口說,「幸運的是,公寓的前面就有座公園。」
  公園的面積不大,比起她小時候奔跑的那塊草原來說,那裡還比較像所謂的「公園」。這裡的公園有一半以上是人工草皮、樹木定期要遭到修剪、兒童遊憩器材的油漆都斑駁脫落,除此之外還要記得公園裡一進去右邊數來的第二塊長椅不能入坐,那是遊民A的家鄉。當然遊民們還會不時在這個公園裡集會,他們談論著關於七0年代的理想、成為搖滾歌手的夢想和分享食物的喜悅,但卻往往被轄區警員所驅散,「離開、離開,別聚集在這裡。」當然遊民們不會在意這種事情,他們比城市那些生活在高樓大廈裡的人們更明白,人是獨立的個體,而人們有權利決定自己想過的生活。
  她在回家的路上經常會經過這個公園的右側,兩排的櫟樹和榕樹散發著樹葉的氣味。能在公園裡頭散步的日子總是平日的晚上,假日的時候太多嘻鬧的孩童讓她無法自在的融入公園當中,因此她到公園散步,通常是晚上吃飽飯、倒完垃圾之後的例常活動。在夜晚的公園內只有剩下水銀路燈照耀著這座小小的公園,偶爾因為下雨可以聞到在雨中少許泥土的香味。附近高樓的霓虹亮光影響不到公園裡的動靜。她時常側耳傾聽,某些蟲的細微鳴叫聲,還有陪伴躲在涼亭下的燕子窩與燕子們。這時小的誇張的溜滑梯在夜裡有如消失在黑暗之中,彷彿被樹木群給吞噬。
  她喜歡漫步在此,想像自己回到熟悉的家鄉之中,唱著屬於那裡才懂得的歌曲。一遍又一遍。
  她慢慢的拾級而上,樓梯的間隔很窄,她必須把包裹抱在懷前才能順利的上樓。雖然這樣能夠無礙的上樓,不過腳步卻無法讓視線所即,因此有幾次差點被絆倒。這樣的星期五上午,被絆倒的話也只有二樓的退役老兵能幫自己打電話叫救護車。
  住在二樓的退役老兵,她都管他叫「將軍」。只要這麼一叫,將軍就會很開心的跟她訴說當年抗戰時的故事。
  「當時在撤退到這座小島時,那些船上的士兵們,是不是和離開家鄉時,在火車上的我一樣,心裡頭充滿著難過呢?」每次將軍說到撤退到這座島嶼的歷史段落時,她總是這麼問著。「怎麼會不難過的。」將軍說。「家鄉總是家鄉嘛!」是阿,她想。「家鄉總是家鄉阿。」
  她隨著老兵訴說那個時代的上海、戰爭、運輸船,一次一次無法想像地煙硝味、哭泣、分離。將軍可能說了很多、很多遍了,語氣雖然會隨著情節而起伏,但心情上彷彿是已經得道的高僧,在他嘴裡化成的歷史,就只是記憶中的歷史,再痛苦、再心酸,那都已經成為了記憶、成為了將軍這個人的一部分。每當這時候她就會想起自己童年時的事情。
  她時常在防波堤眺望大海,不是彼岸的那端,而是瞳仁無法完全容納的太平洋。就這麼站在港口堤頂的最底端,可以感受到腳底不斷拍打而來的浪頭,一次又一次的想要衝破這個被水泥高牆所橫隔住的道路,像是有時候人想要衝破記憶阻絕的框架,讓那樣已經既成的畫面能夠有延伸下去的空間和時間。只是人就只能這麼活在記憶的小小支流中,卻想要不斷去證明有些事情不會消逝的真理。
  事實上,沒有什麼事物是永遠不會消逝的。
  那是她從小生長到大的小漁村,位於整個海島的東邊,因為親近海的緣故,所以她從小的志願就是成為環遊世界的冒險家。但那種不切實際的夢想等她上了小學之後,就從冒險家變成了老師,然後是夢幻巨星和鄧麗君。國中畢業之後開始體認到所謂現實的東西,所以就下定決心努力用功。父親知道她想要唸書的心意後,在漁獲季時常常不會像要求其他兄弟姐妹般,要求她到船上來幫忙。反而是在開學日前到處去跟親戚朋友借錢,供她繼續唸書。當然這些事情,是等她考上了大學之後才明白的。
  在剛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是因為考上了大學的緣故。為了這件事情,家鄉的人們還舉辦了盛大的歡送會。要考上大學,對當時的那些人、那些地方是如此的不容易。
  她到現在還不太知道發生了些什麼事情,現在的大學有如雨後春筍般的冒出來,而她手上的這張文憑也變得越來越不值錢。反過來一想,不論是活在哪個時代的人們,都必須面對一些自己也想像不到的問題,溫室效應、升學考試、結婚生子,每每想到這裡,她就會閃過一絲微笑,人們總是把問題想得太遠,卻忽略自己身邊總總的細微想法。
  來到這個城市之後她才發現,城市的上空總有些莫名的灰色顆粒飄浮著,像是經過長時間擺放會產生細微雜質的高山茶。高山茶在茶杯裡面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澱,就會產生非常細微的懸浮微粒,有如飄浮在這城市天空中的暗色顆粒,讓城市在這樣炙熱的季節中,卻仍然感受不到純粹的太陽光,那只是經過了折射再折射、一再的折射之後所產生的海市蜃樓,這光線是如此,這城市也是如此。
  相反的,將軍所說的話就會讓她感覺自己活得很真實,也許是將軍積極的個性的緣故。
  「妳知道我最常會想起來的事情是什麼嗎?」將軍問。她還沉浸在將軍泡的高山茶以及回憶當中,所以反應稍微慢了半拍。她搖了搖頭,茶在口中不斷地回甘。將軍的公寓裡有著很古老的味道,雖然東西都很陳舊,不過整理得一塵不染,她似乎覺得將軍比起她更會打掃房間。
  「是童年的記憶阿,有時候這些比戰爭還鮮明唷。所以說人要活得看開些,這樣才不會留下遺憾。」將軍瞇著眼笑著,為每次地回憶片段做完美的句點。但有次她好奇地問了將軍,是不是完全都沒有遺憾的事情呢?將軍卻也只是笑而不答。
  今天她為了等待這個包裹,前兩個禮拜就跟公司請了假。因為是相當大規模的證券交易所,每天的繁忙事務不容許隨意的請假,更何況是剛進公司一年多的新人。因此,為了等待這個包裹,她在前兩個禮拜下班之前,特地找了經理一趟。
  「請假?為了什麼事情呢?」有一點私事必須處理。她刻意說得很含糊,經理皺著眉頭,因為要請假那天是小週末,交易量在每個禮拜的第一個工作天和最後一個工作天都特別忙碌,每個月的第一個工作日也是,這樣算起來,空閒的日子反而鮮少,所以她在假日都盡量待在出租公寓裡,為了充分的休息和逃避。
  經理稍微思考了一下,決定答應。「雖然我不太明白什麼事情,不過看在去年都是全勤的狀況下,我核準妳的假單。」
  每個辦公大樓裡頭都飄浮著同樣藥水的味道,彷彿空調都經過了同樣的管線,灌輸了同樣的人造空氣,輸進各個辦公大樓裡的角落。即使是最忙碌的時候,她仍然可以感覺到那種異樣感,身體會自動警告她必須剔除的異樣感。只是現實不准她這樣做,她也只能忍耐。不過令她感到訝異的是,好像除了她自己以外,沒有人對這樣的感受感到不適,彷彿只有自己是從火星來到地球上求生的火星人,對於地球裡的二氧化碳濃度感到驚訝。
  她所從事的工作,跟經濟脫離不了關係,尤其是世界的經濟。經濟,這麼說好了,這種人為創造下的虛擬市場,當初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會坐在這樣的證交所裡,替顧客「買入」、「賣出」或者「持有」做簡單的投資意見的提供、分析,然後再依照客戶的需要進行基金或者股票的購買。她曾經在大學的畢業論文裡提過,「股市的經濟就像是雨水循環、潮汐的波浪,人們在乎數據的提供和震盪的演變,錢幣於是虛擬化,或是更直接的影響整個次世代的價值觀。事實上物競天擇的演變裡,市場機制終究沒有人能夠進行完全準確的預測。」
  她在電話裡最常提供給熟客的話語不是何時該買入或賣出,而是在進入這樣的市場機制之前,有沒有好好衡量過這樣的「適度賺錢」,如果衡量過後,她才會提出建議。雖然這樣做,讓她的顧客群中,沒有人有大起大落的贏錢或輸錢現象,畢竟不是專業經理人,在顧客與她溝通的過程中,她也只能把「回歸平均」的觀念不斷傳輸給這些向她買賣股票的人知道。當然這樣的作法在同行裡很少見,她也只能全力投入在螢幕上數字的波動變化,以去察覺那接下來會發生的走向,要把自己的立場放在極度客觀之下,才能從第三者的角度去準確預測走勢。
  「疲憊」這個名詞只能適用在剛進公司的兩個月內。兩個月後,連身體和腦袋都會習慣這樣的工作型態,對數字感到敏感、來自顧客和公司的壓力、眼睛也會變得有些遲鈍。
  遇到他的那天下午,是在臨時被派到銀行去辦理薪水轉帳的禮拜二。因為隔天就是發薪水的日子,而她是將一半薪水轉入家庭帳戶,讓父母親能夠自由提款的方式。
  不過上個月因為銀行機制的關係,薪水並沒有照她所預期的匯入父母親的帳戶。
  「可能是銀行的關係吧,某個部份搞錯了。幸好薪水的數字還是照樣匯進妳的個人戶頭了阿。」經理稍微頓了一下,眼神的焦距聚集在桌前的電腦螢幕上。股匯市的數字快速地變動著。「這樣吧,下個月發薪水前一天妳去跟那家銀行的辦事員談一談吧。這種事情不困難的。」她把這件事反應給經理知道後,經理這麼說著。她總是感到奇怪,這個城市的人們似乎覺得任何事情都能夠順利解決,即使發生了恐怖攻擊或世界末日,這些城市人們所關心的可能也是些大不了的事情吧,她想。
  遇到那個男人的下午,她早退去見銀行負責公司薪水處理的辦事員。住在城市的人們開著空調,在人與人的互動間感受著人為的運轉,運轉空調的聲音細微的喘動著,彷彿要不惹人注意的吞噬一切的轉動著。呼吸道因此而受到影響了吧,有些乾澀。她進到銀行裡,找了空閒的銀行代辦員前的位子坐了下來,清了清喉嚨,「我是來這裡詢問薪水轉帳的。」她表明自己的來意。
  蒼老的女性代辦員有些慵懶的坐在櫃檯裡,像是千萬年的化石般,只是坐在那裡,偶爾摽一眼右前方的電腦螢幕,她無法得知接下來的步驟,代辦員的服裝燙得一塵不染,連該有的皺褶都完全被撫平了。
  「我是來這裡辦薪水轉帳的。」她說了第二次時,代辦員突然說話了,有如用盡全身的力氣對著眼前的她緩緩的開口,「小姐,你沒領取號碼牌阿。」
  號碼牌。她在腦裡思索了一下,想起了初進到銀行時,大家對著一部機器拉扯著像是紙條般的小紙張,彷彿學生時代坐在隔壁的隔壁的男生傳來的紙條,上面寫著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當然她不曾把紙條打開來過,只是很凝神的、假裝自己不在意的望著講台上的老師,聽老師說些她很不在行的學科。她知道班上只有少數的、也許是極少數的同學,對著這方面特別的專注,為了些將來的事情。
  將來。
  思緒回到了眼前,她跟在一個男人後面抽了號碼牌,一個西裝筆挺,卻面帶焦慮的男子後面抽了號碼牌。193號,她輕輕唸了一下號碼,想起了自己學生時代的各個時期的座號。37號、41號、25號、27號,不過怎麼也想不太起來當時喜歡男生的座號。
  時間這種東西就像是水流,當仔細觀察它時,它平穩安靜的在腳下流過,彷彿一切與心靈同步,也覺得有些太過平穩了,感到相當的不可思議。年輕的時候總是會說,「時間過得太慢了。」雖然清澈而且擁有衝勁,但是距離出海口好像還有好幾千公里。
  但往往只要一個不注意,通常只有一個轉身的瞬間,時間之流已經匯集成廣大的水流,膨湃而迅速的往下游沖去,還來不及探問發生了什麼事情,時間的瀑布儼然成行,不斷沖刷著宇宙的中心。人們於是知道時間不曾有過終點,有終點的是自己的軀殼,而時間就像是循環,蒸發了又會回到地面上,沖刷著又會慢慢被蒸發。
  那個男子坐在她的身旁,等待著非常緩慢的跳號進行,每個代辦員臉上的呆板和無奈讓她感覺連生命都變得粗糙和平庸。坐在旁邊等候的那個男人,算是瘦高的身材,眉毛細長,擁有一雙有點憂鬱的深褐色眼睛,鼻子很挺,挺的像是外國人一樣,嘴唇的形狀也很好看,雙頰有些凹陷,臉上的鬍子都剃得相當乾淨,頭髮也短短的像是八0年代的高中生。他看起來有些焦急,脖子上掛著辨識證件,上面寫著某某保險公司從業人員以及男人的名字。她一眼就可以分辨男人也是從火星上來到地球求生的火星人,他沒有適應這個城市,還沒長出鰓以前,火星人只是火星人,面對時間的壓力即使是在強烈空調的襲擊之下仍然會冒著冷汗。
  她觀察著他,想像著男人生活的日子,為了某些緣故必須離開家鄉,來到這個城市求生存,憑著學歷、靠著毅力勉強在保險公司擔任業務一職,不過這個時期的保險公司不斷的在轉型,壽險、平安險、意外險,每樣保險說明著不同的功能,男人應該把這些都默背的滾瓜爛熟。對了,擔任這個行業的行銷手法也必須不輸給推銷員才行,甚至要有購物台主持人的唇舌才能順利進行的工作。非常辛苦。她想像著。
  事實上當叫號輪到他時,他幾乎是連滾帶爬的移動到三十八號櫃檯,她知道下一個就是自己,卻仍然擅自想像男人的生活。
  她談過幾次戀愛,也並不是說長的不夠漂亮,她從小到大的髮型都是黑長直髮,長相算是平庸,不過也沒有說差到哪裡去。但她就是在這方面沒有很大的興趣,每個男人對她來說就像是另外一個星球的人種,她暫且將男人們歸類到水星人這一類,所以說火星人當然不可能跟水星人談太長久的戀愛。但是他不一樣,她就是能知道這個感覺有點笨拙,留著冷汗的保險從業人員,跟她一樣是從相同的星球來到這座城市的,因此她對他產生好感,甚至有幾次在銀行遇到他後,她跟蹤著他回到辦公大樓中。
  她好不容易回到了公寓所在的樓層當中,包裹的重量不輕,卻也沒有到多沉重的地步,但是那裡頭所擺放著的物品卻是沉重的令人難以附加。
  她想像著從老家寄出這個包裹的大姐的臉,大姐從以前開始就是家計之外的指導者,指導著這些弟妹們在生活規律上以及照顧著他們。她對大姐與其說是姐妹的關係,其實對她來說大姐更像她的第二個母親。母親時常要去鄰近的工廠工作而長時間不在家,因此大姐就如同母親般的,照顧著這個家庭。想到這裡她就不禁感傷。感傷這種情緒不是一下子就能察覺的,而是像蒸餾般一點一滴匯集的,匯集到某種程度,我們就能察覺感傷的存在了。
  她的母親在她考上大學前一年,因為經濟不景氣、港口縮編以及出貨量相對減少的關係,因此失去了工作,那段時間是她最親近母親的時間。在離家之前的這段時間裡,她除了唸書就是陪母親說話,母女聊了許多的話語,內心永遠有嘴巴追趕不上的話題,她時常凝視著母親手上的厚繭,因為長期工作的累積而形成的厚繭。她暗暗發誓將來要讓家裡的人過很好的生活,讓母親能不要擔憂家裡經濟的生活。
  她的出租公寓內部跟外表相當,也呈現十分破舊的模樣,不過幸好房間的隔間和坪數還算大,有一個小客廳、一間房間和一衛一廚,以這樣的格局和這樣的價錢來說,在這個城市裡已經算是不錯的單位了,因此她很珍惜這樣的公寓。包裹就被她擱置在客廳沙發前面的小矮桌,小且短的褐色粗布沙發,右端的邊緣已經開始纖維化。客廳沒有電視。她不喜歡那個黑色螢幕和映像管所組成的物體,透過電視來傳播的影像比起整座城市的幻象更不真實且虛幻。
  她將包裹擱置在矮桌上,卻沒有拆封的勇氣,於是包裹就以最原始的方式在那裡存活下去。
  她知道總有一天必須拆開這個包裹,但不是現在。現在的她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心力去面對這個事實,於是包裹就當它只是包裹。她知道的。暫時就這樣吧,如果打開了包裹,連往後要奮鬥的目標都會不明確了。她想。
  時間規律的行進著,對於她來說生活也就是這樣穩定而規律的持續著,上班日呈現忙碌的狀態,假日就盡量睡到自然醒,下午通常就出去外食、買菜或者逛書店。
  距離提領包裹的日子之後不久,她開始發現自己的生命週遭正一點一點的失去些什麼。
  她認為生命其實是一直循環著,死去後無形的意識留存在宇宙空間中旅行,那空無的、失去動力的軀殼就被餘火燒盡或是掩埋土裡。小時候她總是害怕死亡,尤其是夕陽正待落下而努力散發餘暉的時候,她總會想起「短暫」這個詞彙。而死亡這種念頭一旦思索起來,就是沒完沒了的感到害怕。當然不僅僅是感到害怕,甚至是對那未知的未來和死後的一切產生恐懼。也因此,她從小就對歷史特別感興趣,本國史、外國史、世界史,她像是要從過去人們的任何細節中,找出死亡的真正意義。
  但是死亡,有時候沒有任何真正的意義。
  將軍死的時候她是第一個被通知的,那時她正趕著從公司回來拿一份公務上的重要文件。正在那十坪不到的房間裡翻找時,門口卻傳來極大的敲擊聲。
  「我是轄區警員,請問妳熟識樓下的江均國先生嗎?」認識阿,她說。然後她就被轄區警員請到將軍的家中,確認倒在沙發上散發乳酸氣味的老人,是不是就是將軍。
  沒錯,那是將軍,到那時候她才知道,將軍是獨居老人。雖然有隱隱約約察覺到這個事情,不過將軍的開朗和好客讓她產生誤會,將軍過得很快樂。
  死亡沒有意義,活著才有絕對的意義。就像是某本書上寫的,「世界是為生者而存在的。」只是,她想,這個世界有絕對的生、絕對的死嗎?如果有的話,那死本身也有一定的重要關鍵不是嗎?但是經歷過一些死亡之後,那死亡所留存下來的意義,終究沒有在她心中產生所謂的「關鍵的意義」。就連將軍的葬禮,將軍的子孫卻只為了留下的財產作討論和爭辯,對於死去的人,她想他們大概連遺照都沒看過幾眼。她產生某種噁心想吐的感覺,即使是她也能感覺到這些人對於血緣的冷漠和無視,重要的東西漸漸被忽略了,她看著將軍的遺照,怔怔留下淚來。
  「老鄉妳別擔心,這女孩子我會好好幫您看著的。」那天剛搬到這座公寓時,母親陪著她拜訪整幢公寓的鄰居,那是她第一次對這個城市的冷漠眼神初次接觸。即使自己是外地人,住在同幢公寓的人們卻連絲毫情面也沒給,不是直接婉拒,就是敷衍了事,這讓母親很受傷,也讓她感到氣憤,當時的她多想丟下這個莫名奇妙的地方,放棄一切,回家,回她們熟悉的家。
  直到她們拜訪到將軍在二樓之二號的家,「老鄉妳別擔心,這女孩子我會好好幫您看著的。」將軍這麼的對母親說,讓母親破涕為笑。
  那時的場景和味道都還歷歷在目,就在伸手能夠捉住的距離,可是在眼前的將軍卻已經躺在那個廉價的棺木裡面。她不明白城市的人為什麼冷漠的讓她如此心痛,有足夠的錢開進口車來參加自己父親的葬禮,卻讓自己的父親晚年生活在破舊的公寓之中,孤獨的老死;讓親生父親的遺體躺在廉價的棺木之中,討論遺產的分配。她哭著卻不出聲,是整個城市的人病了,還是自己太單純了?
  在將軍喪禮的最後,她凝視著將軍的遺體喃喃自語了好久,她捏著毫無生氣、冰冷無血色的將軍的手,沒有人在乎她說了什麼,每個人都只希望這場喪禮能夠趕快進行。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隔天禮拜一她請了今年的第二次假,經理仍然沒有說些什麼,只是聽得出來聲音上的不悅。
  「唉,好吧,最近氣色不太好阿,請個假休息一下也好啦。妳的客戶那邊我會請李小姐稍微幫忙處理一下的。」她能夠聽見的只剩下冒著泡的沼氣聲響,規律的、細微的。
  當她每次躺在床上望著那樣空洞的天花板時,她總能發現存在於白色有點發黃的天花板角落那黑色的黴點,帶點深綠色的黑色黴菌斑點就這麼像是被惡作劇的挖了個洞般,窺看著呈現大字型躺在彈簧鬆掉的破舊單人床上的她,不間斷不眨眼的注視著那樣的斑點時,彷彿真的能夠看到自己的內心正在慢慢一點一點的堆積,像是只要兩天不去移動就會積滿灰塵的書桌、不去翻頁就會泛黃的合庫本。
  將軍的喪禮過後兩天,她才恢復上班。這兩天在家中很少去進食,彷彿是為了將軍或是為了自己而守靈。她休假整整兩天就坐在一角已經開始纖維化的沙發上凝視著眼前矮桌上未開封的包裹,她死去的部份就如同這個城市人們所欠缺的部份般,一點一點的擴張,彷彿天花板角落的黑色黴點,總有一天會擴散到整個天花板的全部。然後自己就會被整個城市的沼氣所吞蝕。
  當然城市不會因為某人的死去而停止運轉,整個世界也是一樣。
  忙碌的人們依然不間斷的進行著資訊和財富的流通,這種行為就像是搬箱子般,把箱子從A地搬到B地,然後再把B地的箱子搬到C地,最後再把箱子搬回A地。說的簡單一點這就是我們每天在做的事情。
  她從將軍死的那天開始才意識到自己漸漸失去些什麼,不過卻也不是很明白。所以她希望自己能永遠的記住將軍,記住這個充滿熱情、擅於打掃的老人。
  幾天後下午她等著股市準備收盤,把資金做最後的總整理,那個在保險公司服務、在銀行遇到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請問妳現在有沒有保險呢?我們公司有很多方案可以做挑選喔。就像是在股票市場裡投資,我們也能讓妳沒有後顧之憂。」她想她果然猜對了,這個男人就跟自己一樣,笨拙而且口才不佳,甚至連冷笑話都無法讓人有好感。不過因為這樣她更喜歡上他這樣的個性。
  她完全忘記當初是誰先約誰的,總而言之某一天的夏末午後,天氣微涼而且舒適,兩人在假日進行了第一次的約會。她們跟城市情侶不一樣的是,她們把約定見面的地點選在兩人住所中間的一家麵包店,這樣還可以順便一起吃早餐,又不會錯過早場的電影。男人穿了素色的棉質POLO衫和看起來洗了很多次的淺色牛仔褲,而且頭髮理得很短。
  兩人選擇看的電影是《Breakfast on Pluto》───《冥王星早餐》,這部電影晚了美國快要兩年才上映。整部片題材新穎有趣,而且在這樣的二輪片的小電影院裡,兩人享受著只有彼此的電影院,不需要擔心臨座有小孩吵鬧,也不會有人在前面擋住螢幕的一角。她開心著享受這難得的假期,沉醉在這樣的氛圍、電影樂曲和對白裡。她一邊融入派翠克的成名之夢,一邊觀察男人的臉龐。有凌有角的臉型,稍尖的下巴和適度的嘴唇,眼睛很認真的隨著螢幕光影晃動,她感受到異樣的感覺,是電影所不能影響她的滿足神情。
  欣賞完電影之後,男人帶著她坐著在黑暗底層中行駛的捷運線,在捷運車廂裡頭,人潮比上班日少了將近一半以上。不過兩人沒有比肩而坐,而是各自拉了一個吊環,對著眼前的車廂門玻璃上的倒影,討論著剛才精采電影的心得,兩人的身影在黑暗之中不斷地輕微、規律地搖晃著,「我們看起來挺配的。」她幸福地想著。
  來到東區捷運站的出口,她第一次見識到人山人海的百貨公司奇景,就算有人跟她說全城市的人們都聚集在這裡她也不會覺得奇怪。她一邊看著那些被龐大建築物吐出又吸入的人潮,一邊小心不要跟丟了男人的腳步。男人看起來也是怯生生的,「看來火星人也不太適合鬧區吧。」她想。
  兩人穿梭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之中,然後轉入小巷子內。兩人在巷內繞了幾條小巷弄後,終於找到了一家咖啡店。「這家的蛋糕很好吃唷。」男人笑著說。
  進到店裡後她就被簡單和清爽的裝潢風格給吸引,店家正輕聲播放著Hank Crawford的中音薩克斯風,服務生的態度輕切而且有禮。她點了錫蘭紅茶和藍莓巧克力蛋糕、男人則點了摩卡咖啡和核桃蛋糕。她們間斷的聊著一些輕鬆且愉快的事情,當然也有工作方面的。
  「工作會很無趣嗎?我沒有虧妳的意思。我只是想知道整天看著數字變動,會有趣嗎?」男人問,她吃下一口藍苺蛋糕,不會過酸有點微甜的滋味,她慢慢的咀嚼,一邊思考這個問題。
  「嗯,我知道。因為我自己本身也會常常覺得無趣阿,」她稍微頓了一下,喉嚨還在回想剛才的微酸微甜味,「如果把經濟正確來說的話,確實是這麼一回事。我們的工作既不像基金經理人那樣專業,卻也不是單純的替顧客買賣的問題。如果以比喻來說的話,就像是物與物之間的介質喔。經濟的走向很容易因為一個企業的決定、國家領導人的一句話、投資人的信心程度,就會產生起伏震盪,在這兩者之間我們不是全能的平衡兩方,而是更專注的在這上面去傳遞著數字的訊息。數字這種東西,對我們來說就是生存的工具,不過我們既無法去控制數字,也無法準確的做預測,所以我說,我們的工作類似介質,感覺存在卻又不太確定,簡而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職業。」她想起以前教授說過的一句話,「只要用金融的眼光去看世界,這個世界就像是一個龐大的生物。」不過說了男人也不會懂吧,她笑著看了看男人的反應。
  「挺複雜的阿。」男人也笑了笑說。喝了一口摩卡咖啡,可能覺得有些甜,所以又喝了一口水,「還是保險業的世界比較有保險呀。」男人搔了搔頭說,她忍不住輕笑出聲。她和男人聊了很多事情,很多時候男人讓她感覺很輕鬆自在,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長出了鰓,可以忘卻火星大氣層的懷抱。
  之後的兩個月兩人也斷斷續續的約過幾次會,她甚至相信她可能愛上了這個男人。原本對戀愛毫無興趣的她開始稍微的打扮,至少會去買裙子和連身洋裝。男人每次的約會也都會給她一些驚喜,例如精心挑過的餐廳、精緻的小禮物、一則很有趣的故事等等。
  「你是來自火星的人嗎?」有次在男人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半開玩笑的問著這個問題。
  「火星呀,感覺好遙遠唷。」男人看著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的夜空,天氣開始轉涼了,男人的眼神在很遠的地方。「不過只要有機會,我就會離開這座城市。」男人說。
  「我也是。」她幸福地想著。兩人並肩走著,在燈如白晝的街上,男人在那個晚上第一次親吻了她。雖然男人從來沒對她說過什麼老套的誓言或者以言語說明她們的關係,但她知道,她們就是對方的戀人。
  這樣的關係讓她覺得她幾乎就快要忘記數字的單調和仍擺放在客廳的包裹了,包裹上頭蒙上了一層淺灰色的灰,安靜的等待著,而時間卻仍然飛快的前進著。生命在得到的同時也不斷伴隨著失去,反之亦如此。
  那是十一月第三個禮拜,一個異常寒冷的早上,東北季風和冷高壓的來襲讓氣溫驟降,證交所裡卻仍然是一如往常交易日般的忙碌。一早進到證交所後,她連身上的廉價羽絨外套都還來不及脫下,就忙著對顧客的要求進行股票與基金的操作辦理。那天一早國內剛開盤的股市就起伏的相當劇烈,不少投資人已經開始對半夜剛結束的國際股匯市進行充分地討論和分析,以及對這禮拜的國內政局和企業決策做詳盡的探討。就在這個時候,銀行股開始呈現全面下跌狀況的時候,男人的朋友就出現在她的眼前。
  她認得這個男人,曾經在與他一起出去享用晚餐時,來打擾過的同事B先生。B先生與男人是很要好的同事關係,聽男人說是當時初進公司時同為新進,兩人一起努力打拼上來的。當然時常也不能免俗的要一起出去喝一杯,交流心情和感受。算是與男人相當要好的朋友。不過說實在話,她也沒有看過男人有其他的朋友,頂多就是保險客戶打來的電話。
  B先生和男人穿著同樣公司的全套素色純棉材質西裝襯衫、掛著一樣的識別證,不過臉上抬頭紋卻明顯許多,五官也沒有男人來得細緻,下垂的短眉毛、細小的眼睛、塌陷的鼻子和薄且緊閉的雙唇。這時她發現B先生的雙眉緊鎖,讓她突然想起了探索頻道常常出現的海狸這種生物。
  「可以耽誤妳一點時間嗎?」B先生很刻意的放輕聲音發問,「只需要一下下的時間就好了。」這時她正在處理湧入的賣單和買單訊息,不過隱隱約約察覺到不安感的她,仍然答應了。
  兩人走到櫃檯旁邊的休息區裡頭,休息區雖然離櫃檯距離不太遠,但是因為處在樓層角落的關係,因此辦公的聲音雖然也會有,不過卻降低到像是蚊蠅般的程度而已。
  關於男人的事情。B先生說。
  「我就不耽誤妳的時間了,想問問妳昨天之前還有跟他聯絡嗎?」B先生問。結果還不是轉了一個彎,她想。不過她不在意。對這個問題她稍微想了一下,男人的邀約最近確實少了很多,不過上個禮拜還有一起去看過一部電影、前天還有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是很平常的關心問候,並沒有什麼特別的。她照實的說了。
  「是嗎。」B先生在玻璃圓桌的那頭輕輕的回答著,彷彿在反覆思量些什麼,想開口卻又不知如何開口的沉默。B先生的眼睛始終不曾往上看過她一眼,她感覺這樣的沉默來自地底的深處。在星球深處地底的板塊看似安靜,卻不斷細微醞釀著、運動著,於是在能量的聚集到達飽和時,釋放大量的動能,發生地震。
  此時銀行類股的下跌帶動了今日股價的全面下跌,跌幅百分之四點九一。
  「是詐領保險金。」B先生說。沒有預警地、沒有前兆地說。「他利用了自己的客戶。首先以那些客戶的身分,去醫院找了一名庸醫,開沒有發生過的就醫証明,是一家沒什麼生意、醫術平庸的私立醫院。接著他利用就醫證明和驗傷單等項目向公司請領理賠金,最高的額度是重大傷殘,最小的理賠是一般車禍。」B先生緩慢卻清晰的說著。
  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股市的跌幅來到了百分之五點二。
  「公司其實已經在上個月就發現了大量相同醫院開出的証明以及客戶與他之間的關連性。經過公司高層調查的結果,發現重大傷殘的劉先生,假日的時候還能去林口高爾夫球場打小白球。公司雖然感到震驚,不過因為他向來的表現和業績都很優良,因此也只是讓他上班時身邊多了監視的同事隨行、減免薪水兩個月罷了,並沒有立刻給予強制的處分。最後,也就是在昨天,他在銀行下班的前一刻,對公司進行了技術上的龐大保險金詐領,至於金額和詳情,很抱歉我不能細說。」為什麼呢?她焦急地想著。「為什麼?」,是一個問句,不過她卻連受詞都找不著。她不知道該問為什麼的理由是什麼?B先生說著,她一邊想著,直到最後一句,她不可置信的盯著B先生細小的眼睛望去,腦袋裡已經沒有了想法,只剩下成串的數字,不斷的在腦海中翻騰,只剩下數字和空調的運轉聲。
  「當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也相當震驚,」B先生將兩臂擺到透明玻璃圓桌上,雙手互握,撐著前傾的身軀,那張臉深埋在雙手。「我希望妳有他的消息,能馬上通知我。這是為了他好。」最後一句話說得很沉重。不知過了多久之後,B先生起身離去,留下了男人也有格式相同、名字職位不同的一張名片,她的思緒一下不能從窗外開始飄落的細雨中回神過來,空調不斷輸送著人工的暖氣,最後那天的股匯市以慘跌作收,不過那已經與她無關了。
  B先生離開之後,她在櫃檯裡像個機械一樣處理制式的公務。百分之六點七五,百分之七點九二,數字在腦中增長著,她用力的呼吸,想感受空氣被吸進肺部的觸感,耳裡卻傳來不舒服的耳鳴。投資人的聲音、數字的聲音、經濟的聲音、全世界的聲音,全都在她的耳蝸裡不斷進行著融合、分裂,她突然感覺到這個城市令人難以呼吸,黏膩的感受和潮濕的氣味都令人感到難以忍受。
  趁著中午的休息時間她逃離了證交所,連雨傘都來不即拿。她走到公司外的馬路上招著隨處可見的空盪計程車,然後迅速坐進裡面,簡單的對司機說了想下車的地方。就是郵局的那個路口、可以立刻拐進巷口的地方,她知道。計程車司機想開口跟她攀談些什麼,說了一些氣溫驟降之類的尋常問題,想打開話夾子,她腦裡卻吸收不到任何的聲響,只有極深的空洞。像是患有慢性疾病的患者,無法得知自己的底限在何處。
  車窗外的街景虛無快速的流動而逝,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充滿無意義的招牌文字、毫無生氣的行道樹和不間斷的雨痕劃過車窗,宛若急速消失在夜空的流星。在停紅燈時,她的眼光就放在落葉、菸蒂、紙屑、灰塵都被雨水沖刷到黑暗且腐臭的下水道裡,讓人行道發出水波般的光芒。因為太過於耀眼了,還需要花些時間去說服自己這就是平常走過的那熟悉的街道。
  很快的計程車已經到達了目的地,她給了司機車資和謝意,雖然她並不想說話,不過保持禮貌是她母親從小一直教導她的禮節,也是她自己對本身的要求。
  在郵局前面,仍然有許多人來來往往,雨細微卻持續不斷、氣溫也偏低。她抬頭往上看那深灰色的烏雲,彷彿一踮起腳尖就可以觸碰得到,不過雨水的冰冷從手心上的紋路、雙頰上的毛孔漸漸蔓延開來,那冰冷來自凝結了無限水蒸氣的雲朵中,它們因為飽和而掙脫,從幾萬呎的高空帶著灰色的塵璊、灰色的汙染,花了不到四秒多的時間墜落到地面,就這麼滲透進深黑色的柏油路裡、滲透進幾百年沒見過陽光的泥土裡,成為了這城市還能被稱為城市的唯一原因。
  回到熟悉的巷弄內,左轉右轉左轉,她的腳步很快,在這個城市裡腳步要走得很快才不會被人追過、才不會擋住趕時間的人們。她的長髮沾滿了細微的水珠,羽絨大衣上因為雨水的滲透而產生色差。公園裡有可能是因為下雨的關係、也有可能是因為低溫的關係,一個人也沒有。就連平常縮瑟在長椅上的遊民都不知去向。這時候的公園感覺好寬闊、好寂靜,只剩下最原始的聲音和斑駁的鞦韆在迴盪著。
  她用前端發黃的鑰匙打開了公寓的大門,照例是老舊的機械聲響迎接她的歸來,她一步一步緩慢且沉重的爬著梯級,經過樓梯轉角堆積的灰塵處、經過將軍已經不在的二樓之二號門口,終於爬到位於三樓之二的她的公寓門口。
  身上已經沾濕了雨水的她,連黑色亮面高跟鞋都沒有脫下,就直接踏進了房間裡頭,她直接走到客廳,雨水沿著她的衣角流下,她沒有理會直接坐在陳舊的沙發上,將公事包丟在一旁,眼睛直盯著那個已經被她放在客廳中央三個月的包裹,上面積滿了灰塵,淡灰色密度很高的灰塵佈滿整個包裹的上頭。她盯著包裹一會兒之後,突然開始決定將包裹拆封。
  腦裡不斷閃爍著以前的記憶,綠色綿延到山谷那頭的草原、港口的魚腥味。
  她先把最外圍兩邊的粗麻繩用剪刀剪斷,用力的把麻繩抽掉,這樣一來防油紙就會跟著鬆開,裡頭露出一個中型的木色粗質紙箱,中型紙箱的外圍用黃褐色的封箱膠帶封住了,於是她把封箱膠帶撕開,這樣一來包裹裡頭的東西就能完全顯露出來,裡頭塞滿了過期的報紙團和保麗龍物,似乎裡頭有很脆弱的東西被保護著。
  考大學前一年每天和母親半夜裡不睡的談話。那時候她才明白自己的堅強,在母親的眼裡永遠都那麼地脆弱。母愛這種東西究竟是如何產生、如何感動人們的呢?她好想親口問問母親。
  隔著窗戶外頭能隱隱聽見不遠處的工地聲響,想必是附近某處正在興建著新穎的建築物,空氣中飄含著許多的雜質,每個顆粒經過光的反射顯得特別的鮮明,清微風的聲音撞擊著窗戶,她的眼神在報紙團和保麗龍堆中思索著什麼,然後她就聞到了那個她熟悉的、不喜愛的味道,整個城市特有的味道。
  將軍死前應該很想跟家人說說話吧。將軍倒在話筒旁的椅子上,臉上流露出的安詳表情彷彿說著,「沒關係了,一切都沒有關係了。」
  大約過了五分鐘左右,或者更久,她開始迅速的把報紙團和保麗龍物拿出,地板上堆滿了截斷的粗麻繩、防油紙、封箱膠帶的殘骸、報紙團、保麗龍物和記憶,這些東西散落在客廳的各處,有如一個城市的廢墟,她所建立起來的城市般的廢墟。這樣的製造廢墟動作,直到青色的瓷器骨灰罈露出半截為止,她才像洩了氣的皮球般停止動作。
  深呼吸一口氣之後,她慢慢的把那個青瓷器骨灰罈從箱子中拿出來。青瓷器骨灰罈上頭有漂亮的中國傳統紋路,裡頭裝著死去母親一部分的骨灰。
  她把母親的骨灰堆放在客廳的顯眼處,一直不去正視母親死去的事實,身邊的人卻一個一個離她遠去。她知道自己奮鬥的目標變得狹小也不確定了,大姐和二姐都出嫁了,小弟已經接手父親的工作,不過母親卻在自己該享福的時候沒有預兆的離去了。她想到自己終於有勇氣打開了這個包裹,不禁放聲而哭。一開始是緩慢的感到悲傷而已,不過一下子湧上來的記憶和寒冷,讓她開始嚎啕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窗戶外的景色漸漸暗了下來。她哭著哭著就開始不確定起來,究竟是因為整個城市的冷漠,還是自己把心封閉起來的緣故,讓一切的景緻都變得如此生硬和陌生。雨靜靜地下著,滴答滴答,她終於發現自己心的住所。她終於能去面對生命裡的失去和得到,就像是供必有需的道理一般。夜晚的霓虹燈會繼續的閃耀吧,她仔細的想著,突然她好想好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家鄉去,明天就出發。



                    完 2007年10月13日 於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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