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係是宣輔啊！

（去年元旦，讀完《門》、《之後的事》兩本小說之後，才發現：夏目漱石才是我文學上的老師。）


（夏目漱石被提升到一個地位，是在發表了《我是貓》這部小說之後，然後，則是〈夢十夜〉。）


（再談夏目漱石，主要是論他辭去教職後，專心替《朝日新聞》所寫的一部長篇小說──《虞美人草》。）


現代這個輕薄社會充滿只會做表面功夫的人，沒有人會理會其他人到底心懷不安或無法泰然自若。
不要說其他人，很多人明明坐立不安也會裝成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或許我也是其中一個。
不，不是或許，我確實是其中一個。──茂呂美耶譯、夏目漱石著．《虞美人草》



作為一部長期在報紙上連載的長篇小說，《虞美人草》在各方面來說，都相當考驗讀者的能力。
這能力的高低，在於讀者必須理解這部作品的四個方面，包括文字、情節、人物和背景。

文字

在文字上，章節內安排了許多長篇的鋪敘，事物描寫細膩，在敘述之中插入漢詩、俳句與和歌，
讀者有時必須閱讀到一個段落後，才會回頭明瞭那句詩歌的意義，或者必須藉譯者的註釋，才能理解。
這樣的文字運用，在當時追求寫實文學的日本文壇中，被看作是一種回歸古體的作法，稱「駢體文」，
依照我們對六朝駢文的認識，這「駢體文」自然是指講究句式、對偶與詞藻華麗的作品而言，
事實上，《虞美人草》用詞真的相當典雅，除去情節和對話不看，此作品的每一章節都是優美的詩，
尤其是在描寫到庭院、京都之景及東京博覽會之盛況時，更是將此一特色發揮到淋漓盡致。
文字優美、富含象徵、充分運用詩歌的韻律，是整部作品選擇此一文體的優點，即便經過翻譯仍可見，
相反來說，這駢體文，卻會讓情節推進相當緩慢，過於著墨於人物或景物的描敘，偶爾會使人不耐。





情節

在情節上，《虞美人草》主要敘述了兩家兄妹的世家關係──甲野與宗近，其中牽涉到的人物不多，
甲野的父親是個外交官，不久前死於國外，從此之後，為了迴避繼承家業一事，甲野欽吾把自己關在房內。
情節從甲野欽吾與宗近一的京都之旅開始，年齡相近的二人，前者不願繼承家業、後者在考外交官，
為了帶時常關在房門的欽吾出門，宗近計畫了這趟旅程，殊不知欽吾的用意，在於迴避家庭近況。
東京，甲野同父異母的妹妹藤尾，正和年輕有為正攻讀博士的家教老師小野，進行一段曖昧關係，
藤尾為了擄獲這個貧窮詩人的芳心，不惜違背去世不久的父親，早年安排好與宗近一的婚約，
不巧的是，在京都，小野早年與恩師之女──小夜子早有口頭婚約，窮困的小野為了攀上甲野名門，
而籌畫著該如何拒絕這門親事，跟互有好感的藤尾早日成婚，加上藤尾之母欲趕出欽吾、奪取財產，

整個事情益發複雜。

在京都，甲野欽吾和宗近一在四条、嵐山和回程往東京的夜車上，與小夜子不期而遇三次，
小野的恩師孤堂老師，帶著衰老的身體和望女出嫁的心情，離開故鄉，前往現代化快速的東京。
回到東京的眾人，欽吾回到與家人的周旋之中，變得益發沉默，藤尾不知小野的未婚妻已來到東京，
小野為了照顧久未蒙面的恩師，而數日未到甲野家露面，苦思如何退婚的小野，安排恩師住在簡陋的房舍，
在偶然的機會下，帶著恩師與小夜子夜遊博覽會，不巧被甲野兄妹和宗近兄妹撞個正著，
小野為了這發展，而拜託了好友淺井，說明退婚一事，並且計畫跟藤尾到大森遊玩，準備完事，
結果，得知事實的宗近，為了阻止小野成為不誠之人、為了讓藤尾母女得知自己的錯誤和墮落，
宗近勸說欽吾離家、造訪小野的房舍，盼望他真心、誠實面對自己的內心，阻止了藤尾母女的計畫，
卻因此讓震驚欲絕的藤尾，結束自身的生命，故事在甲野的日記中結束，他認為唯有藤尾之死，
認為唯有悲劇的力量，才能讓現代的世人體會到追求淺薄面貌、追求生的放肆後果，極具警世意味。





人物

《虞美人草》的人物，相當具備經典性，出場人物雖不多，卻各自有各自的任務和象徵含意。
甲野家的一家之主是位外交官，卻在一次派駐中溘逝於外國，留下續絃的妻子、女兒藤尾、兒子欽吾。
我認為，《虞美人草》的主人翁，不是宗近一、不是甲野欽吾，而是欽吾同父異母的妹妹──甲野藤尾。
藤尾是個具備才貌與學識的女人，夏目漱石不斷用克麗奧佩脫拉（埃及豔后）來形容這位女子，
書名更暗示，藤尾是個擁有美貌，內心卻蘊含上癮毒素的女人。（虞美人草全株有毒，屬罌粟科）
藤尾的出場，總是穿著紫色的配飾，以為能夠玩弄小野的情感，卻無法接受自身情感的失敗，
所以，藤尾的悲劇是注定的，跟其母親的失敗是注定的一樣，這對母女為了達成自己的慾望、
為了謀取財產，藤尾母女不斷造謠，述說欽吾有精神衰弱、又固執，為了繼承財產，不惜說謊、造謎，
思想纖細的欽吾，早猜到二人的想法，只可惜無法讓藤尾嫁給自己的好友宗近一，而有些愧疚。

與此相對，夏目漱石安排了宗近一家。

宗近家是個相當開朗的家族，長男宗近一，是個爽朗的青年，為了考取外交官、迎娶藤尾而努力，
宗近的父親──宗近阿爺是個爽朗的老人，出生於武士時代，做事說話總有點俠義風範，
宗近的妹妹──宗近系子，雖然不願意去上女大學，卻善於家事、理解他人的內心，
所以，當哥哥問她願不願意嫁給欽吾時，她當下就開始哭泣，並且說：「欽吾是不會願意結婚的」，
宗近這時才明白，真正理解好友的是自己的妹妹，她明白心儀對象欽吾的情感，所以感到傷感，
比起裝模作樣的小野與藤尾，這對無法結成果實的心靈伴侶，或許才是這篇故事唯一的真愛。

不過，仍是單向的（或許）。

說到小野，這個擁有恩賜銀錶（大學畢業，每一屆唯一獲得天皇賞賜銀錶的優異象徵）的學者、詩人，
為了擺脫貧困的一生，在學業上努力，好不容易獲得成績，卻擺盪在恩情與實質利益的兩端，
最後，差點走入藤尾的蜘蛛網裡頭，唯一在錯事之路上，深自悔悟的角色，看似單純，內心卻很拉鋸。
這拉鋸產生在他的道德面、情慾面，面對這樣的誘惑，沒有多少人能夠把持得住，這是他的任務。

在所有人物裡，我最為感到同情的，是代表舊時代的孤堂老師，這個老人為了唯一的希望小野，
帶著女兒小夜子來到東京，住在不到六個塌塌米大的房間，還染上了風寒，最後卻聽到退婚的消息，
幸好，找回理智的小野，挽救了另一個家庭悲劇的發生，這都多虧了開朗的宗近。


背景

《虞美人草》的背景，是在日俄戰爭剛結束的東京，這個正在舉辦博覽會，民族意識高漲的都市。
日俄戰爭結束後，日本的勝利，讓城市帶來巨大的變化，人心浮動，認為一切事情皆有可能。
舊的時代象徵正在快速的過去，京都變成東京人眼裡過往的回憶，只剩下賞櫻可去之處。
新的時代象徵正在接踵而來，自由的風氣、轉換快速的街景、西式的甜點、紅茶和人心的墮落。
在人物的對照上，夏目漱石安排了兩個人代表了新、舊兩個時代，分別是小野和他的恩師井上孤堂。
小野在心中明確知道恩師對於他的恩情有多麼重大，但是對於現階段的他而言，他卻極為瞧不起他的老師，
小野穿著光鮮，每個月掙的錢都拿去買書和治裝，他穿西裝、戴銀框眼鏡，衣著講究，
孤堂老師穿著舊式和服，每個月只靠微薄的退休俸，供養父女二人維生，做事離不開倫理道義。
小野瞧不起孤堂老師不只在外表，他還認為老師是「舊時代來的人」，他認為舊時代是該被淘汰的，
可是，象徵新時代的他，不僅口是心非，為了（往後）生活，還不斷的算計利誘，虛偽度日，
兩人的衝突，在博覽會時到達高峰，小野的步伐很快，一點也不願等待孤堂和小夜子，
他認為舊時代的人走路都是慢的，新時代的人就該跟整個博覽會的人一樣，走路都要快速正確，
事實上，夏目漱石卻在最後狠狠嘲諷了小野一番，新時代的人，都是帶著虛偽的面具和語言度日的。





結語

其實，習慣了夏目漱石的文字之後，《虞美人草》讀起來會變得相當有韻律，人物刻劃也很成功。
從現在的環境來看，《虞美人草》所描述二十世紀初的東京，與現代的社會模樣沒有多大的差異。
宛如一首預言的史詩般，夏目漱石沉重地描述了謊言、慾望所壟罩的未來，還有逐漸消失的真摯。
在這部作品裡，除了回頭的小野和小夜子修成正果外，宗近兄妹、甲野兄妹沒有一人有好的結果，
最後，宗近到了倫敦，擔任日本的外交官，收到甲野的信時，回復了一句饒富深意的話語：

「此地只流行喜劇。」

甲野說：悲劇的偉大在於，當人們忘卻道義，在生的圈子裡忘情的舞蹈時，會不小踏入死的圈子，
這時候，悲劇的影響力，讓人們記起還有道義的存在、還有死亡的存在，這是人們最不願意面對的。
所以，宗近回復的這句話，代表著現代社會無論在何地，人們都只追求喜劇，只想忘卻死的痛苦。
但是，悲劇總是會來臨的。就像，我們誰也無法逃脫道義、逃脫死的界線一般，只是我們願不願意記起而已。